六十（2/2）

所以即使无从拼凑出朱琉的意图，他也决不会再怀疑父神的做法。

父神一直都坚定地选择着他们。应曦不必开口，他便明白的。

“你本能逃走的。”云卿指尖穿过他浓黑的发，低低叹道。

可应曦从未想过逃走。

即使他在凡间坐拥田亩三千，钟鸣鼎食，兄友弟恭，万千宠爱加身。还是义无反顾随他跳入这洪流，为了一个半妖半仙的怪物。

应曦置若罔闻，喃喃道：“朱琉大人是很好的人。”

云卿轻轻和道：“是的。”

他又说：“我送你回桂城去，好吗？”

应曦毛骨悚然，陡然把脑袋抬起来，眨了眨眼，道：“你还是不要我？要赶我下去了？”

他的视线一刻不移，从来不躲闪。

乌黑的，浸润着坚定与自持。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含着。

好像但凡云卿说一个“是”，应曦便会收拾行囊转身离开，此后再不出现在他眼前。

仿佛被蛊惑，云卿道：“我同你一起回去。”

应曦的眼瞳瞬间点亮了一簇光。夜里烛火一样跳跃，黯淡得很快：“你还会走的？”

当然会走了。

云卿是天上的神仙，要活上万万年的。应曦其实没有什么要求，他不贪心的。

只要云卿愿意匀出几十年，稍微陪陪他就足够了。

木槿朝开暮落，蜉蝣朝生暮死。与之相比，凡人寿命已不算短暂，应曦不乐意委屈自己，更不乐意委屈卿卿。

几十年而已，他不在意的吧？

应曦咬着发酸的后槽牙：“这回走时，要好好与我道别啊。”

不要再突然而然离开，留下他独自寻找。

云卿偏头看他，应曦的模样是极为认真的，搁在腿上的双手攥在一起，吐出的每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世人谓他跳脱不羁，如今看来倒是慎重又仔细。

“会的。”云卿说。

紧接着，在一丝委屈与错愕中，云卿倏地凑近，挑起应曦的下巴，在他唇上掠过一个柔软的吻，似鸿羽落江，心上泛起涟漪。

——

云卿过了好久才从屋里出来，身后缀着个恹恹的应曦。

采幽不晓得守在门外多久了。眼见他们关好门，随意招了招手：“云卿，是叫这个名吧。你过来。”

应曦亦步亦趋。

采幽睨一眼鬼鬼祟祟黏在后头的应曦：“你走开。”

云卿按捺住疑虑，揉揉应曦的发，让他跟着珑夜先走，独自跟上去。

采幽一直把他带到院墙角落，确认隔墙无耳，重重掸了掸外袍，眼睛一斜一挑：“我这有抽仙骨的法子，但只交与你一人。”

云卿睁大双眼，喉间一滚，万般疑问，竟无从说起。

采幽长呼短叹道：“朱琉叫我办的最后一桩事，我算是解决了。你们之后做什么可与我无关。”

“你且想好，若真拔了这块骨头，就再无法回归仙位，与凡夫俗子无异，寿命也将缩减为堪堪百年。这方子上要求的也不是寻常之物，即使你能找到，将承受的可是非人折磨。”

“多谢神官照拂，我心中自有定夺。”

云卿逆着夕霞，白衣笼在浓橘淡紫里，绽开朵朵花云。

采幽见他半垂眼帘，不见悲伤，双眼竟慢慢带出两道新月。他奇异道：“你有什么定夺？看你和那小孩黏黏糊糊的劲，不会还真打算试一试吧？”

云卿没料到他会这样问，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坚持道：“与其见他迟暮，见他化土，不若一同白首，共赴黄泉。”

“然后呢？”采幽冷戾挑眉。

云卿谦和道：“未曾考虑。”

采幽眉毛拧住，僵硬在那儿好半天，空气似乎凝结成冰，又薄又脆，处于碎裂边缘。

直到云卿问询起来，他才掩着嘴咳了咳，迅速而低沉地嘟囔道：“一个个的，都什么人啊，傻子教出来的还是傻子，净说些没用的。有病！蠢材！”

他恶狠狠拂开云卿的手，招呼也不打，避之不及似的钻进了门，消失在院子深处。

云卿顺着来路往回，走至一半，应曦正在中央探头探脑。云卿忽觉掌中所握纸张重若千钧，沉甸甸的，滚烫了满腔冷血。

云卿快步向他的归处走去，顺从满溢的，可称之为喜悦的东西。

他仿佛确认一般拉住应曦的尾指，携着笑意，小声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