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2/2)
应曦虽好奇,却没有问的意思。雪羽明显不待见他,他犯不着去贴人家。原想带着齐悠一起上路,又被梁岐以船小难载婉拒。
那语气就仿佛他心甘情愿,要被拐上一条贼船。
官道漫漫曲折,而潞江顺流接通二城,他们是打算坐船走水路。
应曦身后是低矮灌木,眼前乃滔滔大江,任他眺望,也没能见到一只船。
正疑惑,云卿的声音忽而响起:“你既跟来,我便会护你周全,大可安心。”
应曦仰头,云卿正看过来,眸光如酒清冽醉人。目光主人不自知,擅用那蕴了春光秋雨的浅色眼瞳,平白让他看出几丝温柔意味。
应曦生来对漂亮物什没什么抗力。幼时见了彩翅小虫都迈不动步子。
名动四方的棠城少城主跟着老城主来桂城拜访,他硬拉着人家要做兄弟。幸好人不像外表那般矜贵冷酷,非但不怪他无礼,还表示了欣赏,否则应城主怕是下不来台面了。
此时此景,他的心跳起来,忙用手捂住胸口,别过眼,喉咙里还挤出几句小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再一抬眼,云卿已收回目光,专注于梁岐的动静了。
他们要想杀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甚至不必惧怕衙门官兵追捕。不论是何理由,至少现今,这只妖怪居然说要保他一命。
他心里暖融融的。
江畔,梁岐收拢扇骨,将折扇挥手投入江面,‘扑通’漾开层层涟漪。
白雾逸散,茫茫江面凭空现出一艘船,鹢首北指,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暗纹遍布,雕着麒麟拜月,凤舞九天。
这是什么仙术!
应曦情不自禁窜到岸边去,所见令他叹为观止。
这日天色沉沉,船身如镶了皎皎月光,莹莹生辉,银芒铺水中,粼粼波光照亮了前路。
云卿擦身而过,衣角掠过应曦的手背,微痒,他的声音同时落在应曦耳畔:“上船。”
应曦挠了几下手,急不可待大步跟上去,眼里放光,嘴里停不下来:“我原以为折扇是他的兵器呢,那种精妙的扇子我还未曾见过。”
“酒楼里说书的都这么说‘折扇一甩,旋出数柄削铁如泥的白刃’”应曦伸手比划几下,“也有的是扇里藏针,就那么一扇,轻轻松松夺妖……坏人性命。”
怪字脱口前,被他及时咽下去。他没忘身边这位就是妖怪。
一位好妖怪。
云卿没有阻止他手舞足蹈,也没有接他的茬,只是说:“船要开了。”
船上格局与普通渡船无异,舱内三间房,正好一人一间。
应曦钻进自己房内,空间逼仄,枕被却是上好锦缎,触感光滑如水。
窗棂为菱花格,其下一张檀木小桌,一盏长明铜灯,角落里香炉冒着轻烟,有暗香浮动。
应曦攀在窗口往外瞧,他们已不在方才的地段,船身四平八稳,丝毫显不出该有的风吹浪打,行路颠簸。
他猜这艘船是由仙力,灵气一类名字飘飘欲仙的玩意儿催动,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过去他做梦,梦里全是遇到神仙的种种情形,是设想过神仙的赶路器具的。
有时他是伏在案上打盹,眯缝着眼,一抬头,面前就站着神仙,面貌模糊不清,大约是好看的。周身发着光,看起来就不似凡人。
他扑过去紧紧抱着人家,涕泗横流,求他治好姐姐的腿。神仙不买账,厌恶地蹬开他,脚踩一柄金光四射的巨剑,嗖嗖几下飞走了。
他的梦里偶尔也会出现十岁仲夏,那棵参天大树,宛如一团团绿云,浓得风吹不进,雨打不穿。末端细枝脆弱,断然承受不起一个十岁孩童的重量。
究竟是为了何事去爬那棵树,应曦已然记不清了。
蝉鸣聒噪,暑气蒸腾。嚎啕大哭的他,和心急如焚的姐姐。
他下坠的时候直视着炎炎烈阳,眼冒金光,耳畔嗡嗡作响,被滚烫的风割伤了,身下是十五岁的姐姐,双手把他护在怀里。
正值最好年华,明眸皓齿,聪颖无双的姐姐。
地也是滚烫的。
他头一次见应竹那副模样,苍白无力。汗与泪沿着侧脸没入发丝间,双眼紧闭,悄无声息。
仿佛,仿佛再也醒不过来。
腥气溢在鼻尖,他抖抖索索去摸,摸了灰土混着满手黏腻。
满手刺目的红。
应曦猛然睁开眼,满头大汗,呼吸促急,喉间干涩如锈。
他原是趴在桌上睡着了。窗扇掀着一条缝,漏出一点橘红霞色。
江风嗖嗖而过,散了屋中柏木沉香,醒脑提神。
已是黄昏后,他竟睡了一整天?应曦揉揉钝痛的太阳穴,推门走上甲板。
船行苇荡中,芦花蓬柔,摇曳生姿。夕照成绮,捻几缕撒入江心,江面静如罗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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