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2/2)
不论是奉绝尘为座上宾,还是满足他其它要求,镜鸿复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亲子沦为魔教中人的玩物。
——看来事实并不只是这样。
“莫谷主呢?他医好了我的病,为父自该当面道谢。”镜鸿复不动声色道。
镜渊一直没有抬头,声音又闷又哑:“如悔另有它事,过些日回来了,我再带他来见您。”
镜城主蓦然看向他引以为傲的儿子,逆着光看不清轮廓,反倒被地上灼烧的阳光刺得眼珠生疼。
明明是长夏暑伏,心底却隐隐发寒。
长久以来,镜鸿复一直认为自己时日无多。
他能醒来实属不易,莫谷主一走就是一个多月,施青戎带回了他暂且不归的消息,长老们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请来了夏寒。
可随着安魂帖解除,城主并没能醒来。
夏寒专程留了下来,却始终查不出原因。施青戎拿回的药很快便吃完,绝尘归期遥遥,就在天城众人忧心忡忡之时——
城主醒了。
镜鸿复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醒来的一日。
他并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是多年走南闯北的经历让他十分清楚,这是置人于死地的毒蛊,他命不久矣。
原本他以为,痛苦将随着夏寒施下安魂帖终得解脱。
——当他再一次睁眼,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久违的清醒令他久久难以平静。
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镜鸿复精神并不好,时睡时醒,所有人都闭口不提镜渊的婚事。
但纸包不住火。
从他清醒以来,一直在浑浑噩噩中沉浮,镜渊一次未曾来看他,曲长老只说少主外出惩恶尚未回山,顾左右而言他。
镜鸿复心里做了诸多猜测,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担忧,长老们不愿多说,他便唤来羽飞凌询问。
往日城主积威甚重,羽飞凌不敢欺瞒,犹豫了片刻了,从少主前往绝命谷求药,绝尘力压长老逼婚,到两人相携出山,讲得详详细细,未敢添油加醋,也毫无半分遮掩。
镜鸿复听完一言不发,望着窗外天光出神。
他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从某些角度讲甚至比镜渊自己更了解他。
不用见传闻中滥杀无情的绝尘,镜城主便已明白了三分镜渊的心意——无论是大势所趋还是迫不得已,镜渊肯与他“双宿**”,必然在心中已认了这门亲事。
镜鸿复无法责备儿子为了救他答应了如此荒唐的条件,然而求医求到魔道头上这件事本身,已经让镜城主心中屈辱,面上无光了。
天下没有父母会期望子女走上邪路,镜鸿复堂堂正道领袖,儿子却娶了个魔头做夫妻,况且那还是个男人,如此伤风败俗,在镜家从祖上至今从未有过。
镜鸿复不介意天城容留一个改邪归正的魔头,但不等同于他允许儿子与个男人交好。
镜鸿复眉头紧蹙,摩挲着手中茶盏:“你这一回来就这般态度,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父亲原是怎么想的?”镜渊终于抬起头来,面上不见波澜。
未等人开口,他便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命我将人休了,以后娶妻生子,两不相干。”
镜鸿复搭在被面上的手轻轻一颤,停顿了半晌才道:“天城少主不能与魔道为伍,更不能娶个男人。”
镜渊沉默了片刻,并没有急于反驳,他知道那只会激怒对方。
他再次躬身,叩首在地。
“您从小便教导我滴水之恩涌泉报。”镜渊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莫谷主答应出手的条件是与孩儿成亲,倘若您病好了我便休妻,岂非不仁不义?这救命的恩情又要如何还?”
他答得有条不紊,镜鸿复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终于有些愤懑,劈手摔烂了茶盏。
“这才几日,你就会顶撞人了?依你所言,不肯休妻倒是要成全天城的声名!”
镜渊跪在榻下纹丝不动,碎瓷片迸溅到他身上,连眼睛也没眨:“孩儿不敢。”
他们父子关系一向融洽,父慈子孝惯了,镜鸿复几乎不敢置信有朝一日他儿子会用这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与自己抗衡。
“你有何不敢!”镜鸿复痛心疾首。
这是他的亲子,从小没了娘,他看着一天天长大,从跌跌撞撞连路都走不稳到如今江湖翘楚。
怎舍得他受妖人蛊惑,毁了一生。
镜鸿复坐直身体,清瘦的躯体发出无与伦比的压迫力,如泰山压顶,他冷冷俯视着镜渊:“绝尘欺师灭祖杀人如麻,连本然的良知都没了,懂什么情爱?他心血来潮不知图你什么,你倒要为他说话!”
“他不是这种人……”镜渊撑在地上的手掌猛然攥紧,指骨绷得发白,声音却仍然平缓:“此行他为我疗伤,不知用了多少千金难求的药,更是不惜功力为我疏络。若他别有所图,何必费力医我?”
镜鸿复一怔,神情稍许缓和,他招了下手,镜渊走上前递过了手腕。
屋中弥漫着凝重的药味,混合了陈朽的病气,酿出一种行将就木的味道。
镜鸿复刚搭上他脉门,脸色骤然一变!
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本能厌恶的气息!
——那是鲜活蛊虫的气。
镜鸿复反手扣死他的腕骨,厉喝道:“逆子!”
“……”镜渊浑身僵住。
“一身蛊臭味!被人魇了还不自知——”镜鸿复眼中的杀意一闪而逝,“来人!”
云卫列队而入,听命将镜渊牢牢按住。
镜渊也不挣,直视过去的眼神慌乱却清亮:“我没有中蛊!我身上蛊息只是被他所染,他亲口说过,绝没有给我下蛊!”
“事到如今你还要信他?”镜城主心底发寒,手指微颤地点指他,“今日我把话放这儿,镜家一脉单传不能在你这里断了!你休了他则罢!待他回来,老夫自会给他个交代!”
听到此话,镜渊心头一颤,反倒冷静下来。
他内劲轻轻一震,不轻不重摆脱了云卫的禁锢,解下晴岚往桌上一放。
“父亲,”镜渊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来,“您与娘亲恩爱,一辈子未想过续弦。”
镜渊心头一震,对于他此刻提及亡妻生出一种极其不妙的、难堪却又酸涩的心情。
“我与您……自然是一样的。”镜渊面上竟带着些笑,额头重重叩落在青石砖上。
寝房鸦雀无声,钝重的响声好似振聋发聩的磬,满座皆惊。
镜渊没将话挑明,可所有人都明白,他是铁了心要效仿他的父亲——即使休了妻,今生亦不会再娶。
“请父亲治不孝子难续香火之罪。”镜渊毕恭毕敬磕下头。
镜鸿复愣在当场,一时茫然有之,愤怒有之,怨憎有之,痛惜有之,不知是什么滋味。
一声声闷响像重锤擂在心脏,捣得五内俱焚。
他坐在床上形如枯槁,默不作声了许久,方问:“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镜渊一丝犹豫也无。
镜鸿复从未罚过镜渊,这次却招来戒律长老请了门法家规,让云霄卫统领亲自持杖打,狠狠地打。
镜渊撤了护体真气,统领秉公执法不敢留情,实木棍杖狠狠落下。
数十杖下去背上立刻皮开肉绽,中衣浸透了鲜血,连地上都溅得血迹斑斑。
他闭眼正跪一声不吭,面部肌肉因为牙关紧咬而绷得极硬,汗水涔涔滴落,浸得脸白如纸。
可棍棒加身,越打镜渊神色越从容,仿佛就此死了反倒无愧于心。
镜鸿复看在眼中,如堕冰窟。
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百态人生再了解不过。
镜渊从小就是个坚韧而极负耐性的孩子,明知经络有损依旧能十年如一日付出数倍于同龄人的努力,这种毅力足以令任何人动容——他那时便是这样,达不到目的誓不罢休,长大后更是如此。
这样倔的人,打死也枉然。
这就是性子像极了他,他引以为豪、青出于蓝的儿子。
待曲长老等人闻讯赶来,脊杖早已不知施了多少下。
镜渊浑身细细发着颤,淋漓血汗抖落在地上,浸湿出一片片深色的水渍。
脊杖极易将人打残,曲长老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一口凉气,急道:“城主!你是要杖毙他么!”
镜鸿复微微一抬手,杖刑终于停下。
他见镜渊被打的快要断气,心头早已发软,知他心意已决,再打也是无用。
他冷冷看向窗外,不知过了多久,蓦然想起了发妻。
曾经她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
镜鸿复轻叹一声,五味杂陈的心情终归平复:“罢了,你既执迷不悟,日后我不会将天城传承传于你。”招手让云卫扶他回房。
镜渊双手撑着地,艰难地抬起头来,半晌才松开咬出血的牙根,唇角溢血。
“谢父亲……成全。”
他哑声再度叩首,只觉天旋地转,径直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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