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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讽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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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名字,我浑身一僵,双膝几乎无法支持,险些扑在地上,用手在身侧堪堪一撑,才摆正身体。却听阿合马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请教胡班主。”

我抬起眼角,就能瞥见他臃肿的身体挤向御前,油腻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却有掩饰不住的跋扈嚣张。似是受宠已久,并不担心皇帝拒绝自己的请求。

“多事!”忽必烈啐了他一口,却是同意了。

阿合马谄笑一声,而后悠然踱步过来,目光重重地压下,真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威势。

胡班主登时又失了底气,埋首哆哆嗦嗦地开口:“平章大人想问些甚么?”

“我且问你,你口中的‘贵人’,却是何人?说话含混不清,还想迷惑圣上?”他严词追问,意在何人,不言自明。我心头一颤,一口气悬在胸腔,不敢抬头看,也不知安童是否在场。

胡班主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也不知阿合马缘何刁难,只是苦着脸,一五一十地交待:“是安童丞相。剧目都是丞相指定,小人一切都是奉命行事……”

此言一出,我只觉口舌发干。刚刚忽必烈没有追问,想必是不欲细究。安童此举纵然徒劳无获,也不会受到责难。而现在阿合马将此事捅破,显然要借题发挥。

阿合马不再理会胡班主,也不顾忽必烈的意思,径自开口:“敢问安童丞相,指定这剧目,可是圣上的旨意?若非如此,丞相何敢假托圣意?好一个《罪己诏》,究竟想借古喻今,还是借古讽今!?”

我骤然抬头,恰好看见阿合马得意的嘴脸。他脸上仍是得体的微笑,可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阿合马当众发难,忽必烈看在眼里,却不置可否,显然有偏袒的意思。

殿中静默有时,直至一青年男子出列,他先向忽必烈略略行礼,而后转过身,直视阿合马:“杂剧援引汉家故事,无非为了道德教化。以《罪己诏》入题,有何过错?陛下尚无异议,平章大人横加指责,莫非是心有戚戚?”

安童语气平淡,面无波澜,似是早已料到阿合马会如此诘问。

“你!”阿合马被当场噎住,好不羞恼,一时失态,但见忽必烈面色不豫,只好收回气焰,而后似乎悟到什么,又幽幽开口:“下官只想知道,指定这剧目,是否出自圣上本意,丞相为何顾左右而言他?”

阿合马心思转得飞快,死咬住这一点,安童就无从回避。忽必烈自己偏偏又不表态。这是要逼出安童的本心罢。

殿中气氛凝然,宛如一潭死水。沉静的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巨浪涌向御前肃立的青年。他不说话,似是默认,似是否认,一味沉默着,不欲回答。

对阿合马,忽必烈看似轻蔑,实则宠信;对于安童,却看似礼遇,实则疏远。安童避而不答,心中是不是也隐含委屈。

他长久沉默,连忽必烈也心生不满。皇帝目光如矩,盯住他问:“安童?”

“陛下。”安童似出神一般,这才有了回应。而后回复阿合马:“做这出剧,某实不敢自专。某只是谨遵公主意旨,尽臣子本分罢了。”

此言一出,如惊雷轰响,我只觉脑中嗡然,灵魂似被抽空一般。顾不得去看别人的反应,只是僵在地上,浑身冰冷。

连呼吸都被抽离了。

原以为能侥幸逃过,哪料他在这种情况下揭出此事,当真是措手不及。

我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背影,一时恨,一时怨,一时忿,一时恼,更多的是不解和不安。

胡班主等人面面相觑,神色迷惑懵懂,显然以为丞相背后有身份更高的贵人,哪能想到那人就在自己身边。

阿合马像听了一句玩笑似的,连语气都轻松了几分:“丞相莫不是痴人说梦?据我所知,忽都鲁揭里迷失公主应是不通汉儿言语罢。”

原来此刻尚未出嫁的公主,只有我这个小妹妹忽都鲁揭里迷失了。

他幸灾乐祸地笑着,又带着几分怜悯,似乎难以相信素有城府的右丞相为何能说出这等胡话?

忽必烈却微微变色,似是悟到什么,竟从榻上缓缓起身,盯着安童一字一顿问:“你说甚么?”

安童抬眸看他,而后下定决心一般,撩袍跪下,肃然叩拜,直起身,正色道:“臣有罪!是臣失察,致使公主遗落市井,饱受流离之苦,使天家骨肉不得团聚。请陛下降罪!”

我默默听着这一言一语,从他身上慢慢抽回目光,心头是无比的苦涩,而后有一股腥气在口中蔓延,这才意识到,下唇已被我咬破了。

忽必烈愣怔许久,而后猛然趋步向前,俯身按住安童肩膀,厉声追问:“是她!?是不是她!?她在哪儿?”

安童没有回话,轻轻挣开他的手,起身回头,向我的方向肃然一拜:“公主!到了此刻,公主还欲隐瞒身份吗?”

我身边诸人哪敢受丞相如此大礼,都在震惊中轰然退向两侧,大殿中央唯余我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无路可退。

事态的发展早已超出了阿合马的预料,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思考前因后果,就迅速上前一步:“臣恭喜陛下父女团聚,恭喜公主平安归来!”

忽必烈遽然转身,眼神突然变得空冷,觑着阿合马冷冷道:“你道是哪个公主?朕的公主或已出嫁,或在朕的身侧,只有一个狠心的,据说早已死在遥远的大漠上,连魂魄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安童你也糊涂了?”老迈的皇帝忽又望向身侧丞相,“你说这个小小秀才,是朕的女儿?你敢跟朕开这样的玩笑?”他遥遥指着我,摇头笑问,语气也变得古怪起来。

“陛下不信,可以亲自去看。您的高昌公主,您难道不认得吗?”安童也惊异于皇帝的反应,语调已微微颤抖,仍勉力维持着。

“哼,”忽必烈扭过头,瞥了我一眼,冷冷道,“朕没有不认父母的女儿。”

他语调凄怆,身形也有些不稳,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抬起眼,这才完完整整地看清他的样貌。老迈的他,不见消瘦,身材反而越发臃肿,全身上下都是不堪负荷的重量,显然是酗酒和饮食无度所致。他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走向我,那身体里盛放的似乎不是力量,而是无处安放的苦闷和悲伤。

他常年痛风,如今来看,脚病不仅未好反而愈发严重,每一步都像抵在针尖上,走得异常艰难。安童和阿合马先后上前相扶,都被他喝退。

他怔怔地瞅着我,面色苦痛,嘴上仍道:“鸿雁尚知年年归返,朕的女儿若尚在人世,又怎会弃父母于不顾?任他们老去、疼痛、悲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像在问我,又像在喃喃自语,蓦然提起的人和事显然勾起了他巨大的悲痛,以至于向来深不可测的皇帝此刻像个迷途的孩童一样。

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看着他向我一步步走来,既无法承认,也无法否认,只能被动地走向自己的命运。

“你怎么会是察苏!?”

他突然捂住胸口,好像遭受了难以承受的疼痛,脚下一滑,肥肿的身体踉跄倒地。

不等周围侍卫惊呼上前,我已猛然起身,飞一般地扑到他身边,双膝跪地,堪堪扶住他的身体,忍不住哭出声来:

“阿爸!阿爸!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眼泪奔涌而出,我语无伦次,惶然无措,只是反反复复地问着。身边的人早已去传唤太医了。

“是我错了!儿臣错了!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忽必烈索性半倚在地上,看着六神无主的我,慢慢地笑了起来,抬手抽掉我头上发簪,又抿过我眼角的胎记,直到一头乌发落下来,任性地缠住他的手掌,他才开口:

“你是察苏,你是朕的女儿!”

看着他渐渐朦胧的眼睛,我心中大恸,“哇”地一声,泪水磅礴而下,而后胸口似短了一口气一般,终至晕倒在他怀里。

注:杂剧《罪己诏》内容参考田余庆先生的论文《论轮台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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