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念顷(4)(2/2)
蓝施摇头,又作负气状道:“你这见天儿地打发人问,今日莫不是再为此事叫我来一趟罢?”
无灵也习惯了没有消息,便不再多余伤春悲秋,叫门外候着的小丫头传菜,一壁拉着蓝施的胳膊一同在榻上坐下:“打听姑姑今儿无事,我就想张罗一桌酒菜请姑姑,也算补一顿年夜饭。叫她们几个小丫头也不必拘礼,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岂不有趣?”
“这算什么大事,还瞒着不敢让夫人知道?”蓝施早不信她每回的开场白了,无论这会儿说出什么花儿来,后面都有麻烦等着。统共几年下来,灵隐寺张罗的酒席,蓝施就没吃过几回省心的。
无灵脸皮倒也皮实,不管她如何打趣,只憨憨笑着叫甘棠、花朝两个一起坐下吃酒。
她也不提别的,果真从出了念顷开始,把这一路上见识的人、经历的事儿,如同说书般娓娓道来。譬如内海村遇到地痞流氓欺负阿丑,又如余元郡那一对出逃的情侣,再如什么遍历大荒的酒客啊、文墨非凡的白衣书生啊、寻常村落里摆出比武招亲的擂台啊,江湖上形形色色人物,入了她眼,都觉好奇,再从她口中说出来,更是镀了一层传奇色彩般引人入胜。
莫说花朝、甘棠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便是蓝施也听得聚精会神,不时随着故事的起承转合发出感叹。一时引得整个灵隐寺的小丫鬟都顾不得做手上活计,围在桌边听无灵说书,原本偌大一间厅堂竟显得挤挤挨挨。
待讲到落梅宴的时候,已是酒足饭饱,杯盘狼藉。
无灵饭没吃进多少,酒倒喝得很足,摆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今日就先讲到这儿,我要上屋顶去吹风赏月了。”
甘棠忙起身招呼:“快,别在这儿围着了,该干什么就去干。”
小丫鬟们一哄而散,厅内瞬间便又是她们四个。
蓝施很有做客人的觉悟,只瞧着花朝和甘棠二人收拾碗筷,她将懒腰一伸,呵欠道:“喝得有些上头,我也同你去吹吹凉风。”
无灵同她相视一笑,二人心照不宣,各抄了一件披风从小楼后登了屋顶。
念顷岛的二月不比祁国昌安那般肃杀,而是柔情更多些。月华如练,银河垂地,凉风吹在脸上也是温和的冰凉。
无灵张开四肢躺在屋顶上,默默回想着同远川相处的点滴,踌躇着从何说起才能让姑姑与她心同此理。
正辗转时候,只听蓝施悠然道:“方才讲了那许多,恐怕最想讲的,还未出场吧。”
无灵心中一动,不敢开门见山,忙将爹娘的旧事作引道:“我听大师兄说,娘和爹爹年轻时候是一对侠侣,仗剑江湖,威风得紧。这些年来娘却一直蛰居念顷,全然瞧不出以前也是那般意气风发的。”
十几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蓝施平日里忙碌于生活琐事,竟已久未空出时间追忆过去,此时夜色正好,将她旧日情绪拉扯出来,愿意同无灵分享。
“小姐年轻的时候,脾气同你一般无二,不愿意做笼中鸟儿。京中大多她的小姊妹们都深居高阁,唯有她坚持要走出去。”她一生叫惯了“小姐”这个称呼,除在人前改口称“夫人”,私下里仍按往常称呼。
无灵惊讶道:“外公居然放她出去?”
蓝施笑道:“老爷当年是礼部的尚书,得先帝器重,常常出使别国,见识气度都广博,所以对小姐也不十分约束,甚至还会带小姐一同出使。”
无灵大恸:“原来母亲家教这么开明,怎么她却管我这么严!”
蓝施道:“大抵是小姐游历过大荒,世事洞明,发现人生皆苦。从前她还同我说过呢,倘若再来一遍,她宁肯做个笼中鸟儿,无知但是能乐呵呵地过一生。所以后来她才决定要隐居在这岛上,让你能一生下来便长在乐土中,不必有什么烦心事儿。”
无灵奇道:“可是师兄师姐们都说娘亲从前过的是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啊。未出阁时便名动京城,出阁以后不必洗手作羹汤,有爹爹宠爱,师兄师姐们又听话懂事,行走江湖的时候但凭她一腔喜欢,说要隐居的时候爹爹也随她激流而退,这样的日子……有何苦可言?”
蓝施笑着摸了摸无灵脑袋,长叹了口气:“人生在世啊,志不相同。有些人向往的是相夫教子,有些人却心怀天下。”
“我娘便是心怀天下的那一个吗?”
无灵有些不太服气的笃定——要相夫教子她也有了,要心怀天下她也做到了,这种日子还觉得苦,那天下其他人可真该哭一哭了。
蓝施未察觉她话中别扭,只管对月感叹道:“小姐若生为男儿,恐怕早二十年前便能建功立业。这百十来年的青年才俊,能同她比肩的实在寥寥啊。”
她向来克制,这般动情的感叹实在难得一见,当真是酒喝的酣畅,话说得投机。
无灵一心想着如何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远川身上,却见越说越远,赶紧扯了回来:“姑姑,娘和爹爹是如何认识的?是……媒妁之言吗?还是……行走江湖的巧合?”她自然知道爹娘相识的大概过程,却仍作不清楚的好奇模样。
蓝施坐得有些累,也慢慢儿躺了下去,长吁道:“如何认识……如何认识来着?我得想想……噢,好像是那年,大祁闹了很久的饥荒,你爹爹是民间的义士,召集了一个组织专门帮助灾民。小姐呢有意替老爷分忧,也亲自到重灾区去考察灾情,好像灾区那几个州的百姓啊,都不大信任官府,反而只相信你爹爹那个组织,小姐听说你爹爹的义举,便想着官民结合,一同赈灾,是这么着认识的。”
无灵从前只知爹娘行走江湖而相识,不知具体是这么档子事儿,兴奋道:“爹爹一定是威风凛凛的大侠,才能娶到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
蓝施笑笑,未置可否。
无灵追问道:“那……外公怎么会允许娘嫁给爹爹的?”
蓝施皱着眉头想了半晌,黯然道:“老爷开始是不同意的,架不住小姐铁了心要嫁,一来二去的,便被说服了。”
“原来娘以前是这么敢爱敢恨的啊!”无灵大感震惊,又有些窃喜,心想家风如此,换到自己身上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便大胆道,“姑姑,我这次在落梅宴上,也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
蓝施旧事萦怀,正自沉溺,冷不防听见后半句,忍俊不禁:“说了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无灵叹道:“姑姑,我把您当成第一等的贴心人,才敢说这些话,您可不能转眼便告诉我娘。”
蓝施笑道:“好好好,我只当这是咱俩的小秘密,你尽管说便是。”
无灵这才放心,将远川的故事说给蓝施。
蓝施虽是长辈,却比北辰盈宽容得多,能像姊妹般同她分享心事,又答应瞅什么时候帮她旁敲侧击一下,试试北辰盈的口风。
有她帮忙参谋,无灵自然喜不自胜,一时恍惚觉得,所有风物入眼都平添许多温柔,冷月凉风,也似有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