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无人私语时（2/2）

他显然是刚才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更靠近稻田那里。我还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他已经先开口了，声音有低。

“你怎么还不睡？”

“你不也没睡么。”我抬眼看着他说。夜色中也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而且他还是背对月亮站着。

他走到我旁边坐下，然后就坐在那里不说话。他不言语，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抬头看星星。

半晌，他忽然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我说：“我看星星。”

“看星星？”他转过头看看我。

我望着他那黑夜中模糊不清的脸，突然心下就是一热，然后自己赶忙抬头看起了这满天星斗。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漫天的星星像是被谁随意洒在盘子里的夜明珠，而那盘子是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夜明珠一颗一颗安安静静镶在那里，凝视着大地，我们两个人没睡觉，就这样被它们望着；我们也望着它们，但那悠远的光却让人的心都看得软了，软了，然后在身体里某个最隐秘的角落化成了最温润的水。

白日里的种种不快，种种烦思愁肠，种种顾虑，此刻全都抛在了脑后。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

李承汜忽然伸出手来，一声不吭地在我身上扑打着什么。我一愣，方知道这是帮我把那些在野草堆里蹭着的毛茸茸的东西弄掉。

李承汜拍完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很突然地问我：“你有没有数过星星？”

我转头奇怪地看着他，他这个问题问的真是奇怪。

我望望天上，指着那满天星斗说：“这么多星星，能数得过来么？”

李承汜也抬头，看着那星星，忽然静静地道：“……从前我在北国的时候，就数过星星。……我们那里有人说，谁能数得清这老天里的星星，那老天就会满足他一个愿望。于是那时候，我就数了一晚上……结果后来天都亮了，那些数过的星星也都没有了。……数乱了，就没再数。而且眼睛都疼。”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一样，很安静很平和地在我耳边絮絮说着，仿佛是在梦里听到的话，像是风，像是水。

“原来你还办过这种傻事。”我一笑。然后抬头看着天上，“我可从来没有数过。——金陵的天，到了晚上也亮得很。星星没有这么多，而且，都被宫殿挡了很多。”

我不知道我们两个怎么会突然谈到这个，而且，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谈到数星星这种事？

他又道：“当你心里很乱的时候，你也可以数那星星的，数着它们，那些烦心的事便不会来找你……”

我“唔”了一声，颇不以为然。心想：这么多的星星，数着数着我自己心里都会乱，那心里岂不是更乱？太不靠谱了。

他又一个人愣愣地盯着远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稻田那边过来一阵风，顺着起伏的稻田吹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就好似海一般的，然后吹到我们这边来。

“若有一天你不是公主了，那时候怎么办？”他又突然问道。

我疑惑地看看他，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他这个问题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是公主？那……那怎么可能？”我说道，“除非……除非我们晋国不在了，不然我就永远都是晋国公主啊。”

“如果你们晋国不在，你不是公主了，那你怎么办？”他又问道。

“你这话说得不着边际，”我看了他一眼，“不过若真到那时候，我想我也不知道。——没准儿我都没命了，那就什么都不用考虑了。”

他突然低下头，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如果……如果我不是北国的皇子……就好了。”

我转头看他，拍了他一下后背：“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怎的老是说些我听不懂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他抬头看了看我，过了片刻，突然笑了笑，道：“你不懂，就对了。”

他说着，低头摆弄着手中的什么东西。我初时并没在意，以为是他随手用草编的什么东西，看了一回星星，却听他又道：“我那日在房间里捡到了这个东西，粗糙得很，却不晓得是哪个笨手笨脚的小傻瓜编出来的。”说着他把手扬起来，只见一只手环，就套在他食指上：“你看看，这东西好看不好看？”他眼里看着我，笑意中闪着黑亮的光。

我刚刚还想说他这草编的难看，没想到这竟就是我给他编的那条手环！我的妈呀！

想我找遍整个驿馆都没有，不想竟被他捡了去！

我顿时红了脸，幸好夜色黑，他看不见我窘迫的样子。

“你……你在哪里捡到的？”我指着那手环，嗫嚅着道。

“就在我房间里啊，就在你那天买了那么多东西给我之后。”他继续说道，自顾自地端详着那小小的、粗糙的物件。竟仿佛还很爱怜似的。

他一提起那天来，我就突然想起了生气的缘由。我于是闷着不做声。我想：我千万不能承认这是我编的。虽然他那么聪明，随便想想应该也能猜得出来，只有我才能编出这么难看的东西。

“你这个小傻瓜。”他突然看着我说，好像是笑了。“若你那天先给我看这个，我就不会不要你买的其他东西了。”他举起那手环扬了扬，“这个……很好看。”他说。

我咽了口唾沫，耳朵嗡的一响，几乎以为他是疯了。那么难看的手环，他竟然说好看？

“你……你真……真的觉得它好看？”我结结巴巴地问，心中难以置信。

他没有再回答，低下头去把手环握住了。

“呃……你是不是眼神不大好啊？那个……现在夜色太黑了，看不清楚。”我讪讪地道，心想若是有人把它给我，我自己都不会要。这手环编得实在太磕碜了点。

他看看我，又转过头低了一回，长呼一口气，摇头笑笑，道：“我都看了好几天了，看得很清楚。而且，”他又转过来看着我，慢慢的说：“……好看不好看，不能光看外面的模样。有的时候，一个东西、一个人明明很一般，但是你就是偏偏喜欢她。”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但是没怎么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明白？这茫茫的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对坐着，他对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却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他望了我一会儿，见我没什么其他的反应，似乎有些失望似的，然后就朝前方看去，又沉默了下来。

晚风凉凉地吹着我们，吹着起伏的稻田也簌簌作响。我们有一阵子又都没有说话。

回去的时候，他突然说：“明天你不用坐马车了，骑马算了。”

“可……我不会骑马。”

“你把我当什么？”他反问，我愣住了，看他时，只听他道：“你以为就你的仁轩师兄和段大哥会骑马载人么？”

我哑口无言。今天晚上这一坐，似乎所有的怨气都化解了。朦朦胧胧的，我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

我也有点不一样了。